隨波逐流表裏不一 偽君子何其多
2021年9月10日

真君子表裏如一,言行一致。偽君子表裏不一,行不踐言。「表」指公開的、別人看得見的表現;「裏」是內心的認知、想法、信仰,只有自己知道,別人難以觀察到。「言」是公開表達出來的東西,別人能聽得到;「行」是行動、行為,別人可能觀察到,也可能觀察不到。

撰文:張維迎 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教授

在《真誠幻覺》一文中,我主要引用社會心理學家的實驗研究,討論了這樣一種社會現象:迫於社會壓力,「偽君子」不僅傾向於遵從「主流」,說自己內心不相信的話,做自己私下不認同的事,而且會充當「執法者」(「思想警察」),監督和懲罰那些言行與自己不同的人,以顯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「真誠的」。

也就是說,他們不僅自己「指鹿為馬」,而且絕不寬容膽敢「指鹿為鹿」的人。似乎不如此,就不足以證明他們自己是「主流」的忠實捍衞者。

當然,生活中有偽君子,也有真君子。社會心理學家的實驗不僅發現了「偽君子」,也發現了「真君子」,揭示了真君子與偽君子的不同。

在韋勒、庫瓦巴拉和梅西的品酒實驗中(Willer, Kuwabara and Macy, 2009),A和B兩杯酒完全相同,但27名實驗參與者(佔52.9%)給A的分數顯著高於B,因為「A比B好」是「主流」觀點(儘管不正確),這種「主流」觀點在實驗參與者給出自己的評價前就人所共知了。

不過,還是有13人(佔25.5%)給A和B打了相同的高分(正確但非主流)。甚至有11人(佔21.6%)評價B好於A。這說明並非所有人都附和「主流」,也有人會公開表達不同觀點。

考慮到品味的主觀性,即使同樣的酒,由於個體的品味差異,或者品嚐的先後順序不同,可能會有不同的評價,我們不能由此就推斷說,遵從「主流」觀點的27個人說的一定是假話,不遵從「主流」的24個人說的一定是真話。但接下來「同行互評」提供的訊息,使得我們有理由相信確實如此。

真君子表裏如一

在「同行互評」環節,那些不遵從「主流」觀點的實驗參與人(即那些認為「A和B一樣好」的實驗參與人),無論自己對「同行」(模擬參與人)的評分是否公開,對「離經叛道者」的評分都高於對「主流」的評分,儘管公開場合比私下場合的差異略微小一些。

但那些遵從「主流」觀點的實驗參與人則完全不同:當知道自己的評分將被「公開」時,他們給「主流」觀點的評分顯著高於給「離經叛道者」的評分;但當知道自己的評分將被「保密」時,他們給「離經叛道者」的評分顯著高於給「主流」觀點的評分,與訊息公開時正好相反。

顯然,那些堅持自己的判斷、不受「主流」觀點影響的參與人,不僅自己在公開場合說真話,表裏如一,而且不會貶低「離經叛道者」;而那些追隨「主流」觀點的人,不僅自己「公開說假話,私下吐真言」,表裏不一,而且還會故意貶低「離經叛道者」。

社會心理學家還用計算機模擬模型證明,「偽君子」在強迫人們遵從「主流」規範上比「真君子」(真信徒)表現得更為積極,思想警察實際上可能是騙子(imposter)(Centola, Willer and Macy,2005)。這是因為,真君子「遵從」是發自內心,他們坦坦蕩蕩,不害怕別人指責自己不真誠,但偽君子最害怕暴露自己的「偽真誠」。

比如,抗日戰爭結束後最起勁誣陷別人是「漢奸」的人,正是那些真正的漢奸。他們這樣做的目的,就是隱瞞自己的漢奸史。類似地,在過去的政治運動中,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表現得最「革命」。事實上,經驗觀察表明,「偽君子」經常會用力過猛,比如美國弗洛伊德事件中一些政客當眾「下跪」,似乎不下跪,就不足以證明自己是「反種族主義者」。

當然,我們不能由此得出結論說,遵從「主流」者就是「偽君子」,不遵從「主流」者就是「真君子」。真君子和偽君子的根本區別在於是否表裏如一、言行一致。

如果一個人內心真的相信「主流」,他遵從「主流」就是真君子;反之,如果一個人內心相信「主流」,但在某些特定的場合,出於機會主義的考慮,假裝「特立獨行」、反對「主流」,他也是個偽君子。愛因斯坦在物理學上至死也反對量子力學,在社會理論上堅持「為需要生產」、反對「為利潤生產」,但他是一個真君子,因為他說的就是他內心相信的。

通常情況下,違反「主流」比遵從「主流」需要承擔更大的個人成本(這是「社會壓力」的基本含義),遵從「主流」者中的偽君子比不遵從「主流」者中的偽君子比例要大。

比如,在天主教佔主流的社會,天主教徒中的「偽君子」比例一定高於基督新教信徒中「偽君子」的比例;而在基督新教佔主流的社會,情況正好相反。「左派」和「右派」中都有「真君子」和「偽君子」,但在「左派」佔主流、正統地位的社會,「左派」中「偽君子」比「右派」中的「偽君子」比例高得多。「偽君子」和「主流」是相互強化的:「主流」生產「偽君子」,「偽君子」創造「主流」。

每個人都有「私下」和「公開」兩方面。對一個觀點或規範,人們私下可能相信也可能不相信,公開場合可能遵從也可能不遵從。這樣,總共有四種可能的類型:A類型:私下相信,公開遵從;B類型:私下不相信,但公開遵從;C類型:私下相信,但公開不遵從;D類型:私下不相信,公開不遵從。A類型和D類型是真君子,因為他們「表裏如一」;B類型和C類型是偽君子,因為他們「表裏不一」。

信念強的人不易說假話

一個人能否做到表裏如一,第一依賴於他內在的信念有多強,第二取決於外部壓力有多大。信念特別強的人,不大容易說假話,因為說假話導致認知失調,心理成本太高。宗教的殉道者和鬧革命的犧牲者就屬於這一類人,對他們來說,背叛信仰還不如死。

比如,托馬斯.莫爾(Thomas More),這位亨利八世國王的首席大臣、大法官和《烏托邦》一書的作者,當亨利八世與羅馬教會分離、自認英格蘭教會首腦時,他只要簽字認可,就可以保全自己,但他寧可上斷頭台,也不願背叛自己對天主教和上帝的信仰。

希特勒1933年上台後,納粹黨沒費吹灰之力就征服了德國學術界,有猶太血統和公開批評納粹黨的教授被解聘,留任的教授們變得服服帖帖,甚至主動投懷送抱,數百人聯名簽署呼籲書,支持希特勒和國家社會主義政府。但納粹黨對宗教界的征服卻遭遇到頑強而持續的抵抗,圍繞德意志基督徒理念統一國教、融合德國新教和納粹種族主義的計劃以失敗告終,與天主教的鬥爭也只取得有限的成果,即便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天主教神父受到不同程度的懲罰,有些甚至被監禁。

「耶和華見證人」這個宗教團體始終拒絕向納粹政權妥協,他們拒絕起誓効忠希特勒,不行納粹禮,不參加政治集會,拒絕參加選舉,拒絕應徵入伍,導致其中950名見證人死在集中營。其原因就在於,教士和神父比學者和專家有更強的理念,對自己的信仰更虔誠,更少功利主義,政治壓力對他們起的作用有限,有時甚至適得其反。

但對大部分學者而言,「學問」就是「飯碗」,他們信奉的是「生存哲學」,很容易在外部壓力下屈服。所以不難理解,當上世紀三十年代計劃經濟思想和凱恩斯主義時髦起來的時候,只有少數像米塞斯、哈耶克這些具有堅定信念的經濟學家,才可能舉起市場經濟的理論大旗。

大眾易變「烏合之眾」

對信念不很強、缺乏自信的人來說,在面臨社會壓力時,要堅持自己的觀點是很難的,所以他們更可能隨波逐流,以保持「永遠正確」。不讀書、不願思考、缺乏推理能力的人,通常不會有很強的信念,很容易被別人忽悠。這就是普通大眾容易變成「烏合之眾」的原因。

希特勒非常明白這一點,所以他說:「想要發動的群眾越廣大,宣傳中的知識水平就必須越低……廣大人民群眾的理解力非常有限,他們知識不多,但忘性很大。」他還說,宣傳必須激發激情,而不是理性,因為「絕大多數人民群眾的性情和態度都過於女性化,以至於冷靜的說理對思想和行動的影響,遠小於情緒和感情的作用。」

這樣說當然不意味着有很強理念的人一定對人類有好處。事實上,在人類歷史上,由「真君子」的強理念導致的災難比比皆是,既有宗教的,也有世俗的。避免這種災難的辦法是減輕「主流」觀點對每個個體排他性的物質和精神壓力。

比如西方近代實行的「政教分離」和宗教的世俗化,使得做「異教徒」的成本大大降低。宗教國家「政教合一」,用暴力手段迫害異教徒,災難就難以避免。

沒有人可以完全無視社會壓力,因為沒有人可以完全置個人利益於不顧。不遵從「主流」的人,通常會錯失有利可圖的機會,甚至面臨生命危險。這也是為什麼越是自私的人,越可能表裏不一。

指鹿為馬的人不是因為自己不知道那是鹿,而是因為說真話的代價太大。因此,現實中,如果一個人能做到70%的情況下「表裏如一」,就夠得上是「真君子」了。當然,如果70%的情況下「表裏不一」,就只能歸為「偽君子」了。

沒有一個社會沒有偽君子,也沒有一個社會沒有真君子。關鍵是各自的相對比例。這取決於體制和文化。如果一個社會中的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時間不得不當偽君子,這個社會就容易走向災難。

任何社會都有「主流」。一個健康的社會,人們對「主流」規範和價值觀念的遵從,是出於尊重而不是恐懼。改革就是減少人們對外部壓力的心理恐懼和得失計算,使得更多的人願意做真君子,而不是當偽君子。

(本文獲作者授權,原文發表於《讀書》2020年第7期,原題為《真君子與偽君子》。本文有刪節。)